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别打折扣

来源:网络

状态:已完结

作者:田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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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福的傻瓜都是相似的,不幸的傻瓜各有各的不幸。各种不幸的傻瓜里面,又有一个傻瓜最不幸,他的名字就叫舒雁,因为舒雁与她在同一间阅览室上了三年晚自习,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……以上这些,就是1965年9月14日那天晚上,她走进第一阅览室的时候,我的主要思想活动。她进来的时候我没有抬头,但我很清楚地知道她走进来了,轻盈地迈着两条长腿,挎着那个洗得很干净的帆布书包。我还知道有人已在那边给她预先占好了座位。那是个干瘦的小伙子,狭长的脸颊令人想起一匹戴眼镜的马。他为她将椅子拉开,她便悄无声息地走过去,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,毫不理睬周围男生悄悄注视的眼光。从书包里取出书本的时候,她会轻轻摆动一下背后的两条长辫子,好像想把它们整理到一个妥贴的位置。我知道她每当打算认真地干什么事情以前,都会无意中做一下这个动作,就像运动员上场之前会下意识地伸展四肢做个热身动作那样。然后她就会埋头做她的功课,直到图书馆响起闭馆的铃声……三年来一直是这样,只要她一出现在这个阅览室,我立刻就能感觉到。因为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时,我就把她认出来了。那也是一个九月的夜晚,我刚进入大学二年级,正在这间阅览室上晚自习,忽然听到背后有个女生的声音:“请问,这里有人吗?”我回过头,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,用一双黑而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。我觉得这种不自觉的专注神情似曾相识。这时她又轻声问了一句:“你旁边的座位有人吗?”同时将头微微一偏。这个动作使我一下子想起来了:她就是五年前在嘉平遇到的那个“月球上来的”女孩。当然现在已是亭亭玉立了。后来我曾多次回想过那一刻。那一刻和书里写的完全不一样。我既没有被雷电突然击中的感觉,也没有“心中涌起一阵狂喜”。我只记得那天她坐在我旁边上了一次晚自习,至于最后是谁先离开阅览室的,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。校园生活似乎存在这样一个规律:你一旦认得了某个人,就会老是遇到这个人。那天以后我发现好几次在路上碰到她。每次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她一眼。倒不是因为她容貌出众。她不是那种花枝招展引人注目的女生,她只是挎着书包不声不响地走她的路。而我也只是觉得她白皙的面孔有种干干净净清澈如水的感觉,特别顺眼。幸而她对我毫无印象,路遇时视而不见,因此我并不感到难堪。这样偶遇几次以后,不知怎的,这张面孔在我眼中就成为最好看的容颜了。我知道这仅仅是我的个人看法,别人未必赞同的。通过本寝室每天熄灯以后的例行闲聊,我早已发现自己的审美眼光很不符合标准。大家一致公认为漂亮的某某,我往往不觉得她有什么美;而我认为好看的,他们却说长得一般。不知不觉间,我开始把这种偶遇当成一桩事了。有时走在路上,会突然问自己:今天会不会碰上她?这样一留意,才发现与她相遇的概率很小。我估计她比我低一个年级,是今年入学的新生,不然的话,去年我就会“认识”她了。但我在本系的新生中间没有见到她,所以我断定她是外系的。这就意味着我与她不会在同一座教学楼上课,不会在同一个食堂吃饭,也不会一起参加系里的活动。所以我们见面的机会必然少得可怜。后来发现她喜欢到图书馆上晚自习。那以前我的晚自习是居无定所,有时在寝室,有时在图书馆,更多的时候是在教室,有此发现之后,我便将晚自习的地点固定在图书馆了。具体说来,是固定在图书馆的第一阅览室,因为我看见她总是走进这个房间。如果第一阅览室很小,我肯定不敢跟着进来,与她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四目相对。幸而第一阅览室是个很大的大厅,可以同时容纳三百人,我在这里像大海中的鱼那样安全。我渐渐发现她与以前有许多的不一样。我印象中那个穿背带裙的小女孩很爱笑,很爱说话,说起话来语速很快,唧唧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鸟。现在的她却显得很沉静,说话很少,偶尔与同来的女伴交谈两句,声音也很轻。与她同来的那些女生,很多是校文工团舞蹈队的。据此我推测她应该也是舞蹈队的一员。后来果然在文艺晚会的舞台上见到她了——有时是头裹黑巾的彝族少女,有时是腰系围裙的采茶姑娘,有时是长袖善舞的翻身农奴,有时是脖子会作横向位移的维吾尔女郎。她在队列中与其他伙伴同样的欢快活泼,该笑就笑,该跳就跳,与图书馆中不苟言笑的样子判若两人。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她的名字。我因为在系学生会搞社会工作的缘故,经常和文工团的人打些交道,但在舞蹈队,我只认识队长高世强。高世强也是我们工艺系的,比我高一个年级。每次遇到高世强,我都想找个合适的借口将话题引到她身上,但是这个借口我至今也没有设计出来。高世强与我们寝室的杨永远是哈尔滨老乡。杨永远素以消息灵通著称,每晚熄灯后都要举行新闻发布会,许多内容与他的老乡有关,包括高世强与舞蹈队另一位女生之间种种有趣的故事。一天学校里举行文艺晚会,熄灯后杨永远又拿他上铺的林正礼开涮:林先生啊,你说今天台上哪个女生最漂亮?“林先生”是个归国华侨,特别老实巴交(这与他所来自的资本主义社会似乎很不相称),由于他收到的家信总是写着“林正礼先生亲启”的字样,大家就管他叫林先生。林先生很认真地说是跳鄂尔多斯舞的时候最左边的那个。听到这话时我心里轻轻振了一下——“最左边的那个”就是她。接着就听到大家异口同声地夸奖林先生有眼力。随后便是一番相当热烈的议论。我吃惊地发现他们居然全都对她早有印象,连一向对女生非礼勿视的班长卢秋生也不例外。卢秋生扭扭捏捏地说,俺说句不该说的话,这个姑娘真他娘的标致得厉害。谢天浩说其实她平时不化妆比舞台上还要好看。楼自清说她走路的样子特像个公主,好多男生悄悄看她,她就像没感觉一样,真傲气哪。杨永远说那当然喽,人家不是校花也是系花一级的,能不傲气吗?我躺在黑暗中浑身发热,仿佛内心隐藏的私密被人道破了似的,同时又产生了一种倾诉的冲动。我想说傻小子们你们今天总算说对喽!今天你们总算弄清楚什么才是美了!美并不是什么杏脸桃腮樱桃小口眉毛什么样鼻子什么样酒窝什么样,美是说不清楚的,美就是她这个样子……但我只是问了一句杨永远你们说的是谁呀?杨永远立马显示他知识的渊博和消息的灵通。我这才知道她叫方丽华,北京人,初中就参加了少年宫的舞蹈队,所以一到我们学校便被文工团看中了,高世强特地跑到电气系动员她来参加舞蹈队。一说到电气系,这帮家伙就将矛头转到了我身上。因为卓娅芳也是电气系的,卓娅芳曾来找过我几次,他们就老是拿卓娅芳跟我开玩笑。自从意识到方丽华是个众所瞩目的人物,再次相遇时,我就不敢朝她看了。而且我发现楼自清说得不错,她出现的时候,经常有一些男生的眼球跟着她转。其中也包括高世强。那些眼球都有些仰视的味道。我当然没有必要这样去仰视什么人,哪怕是她。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多,我发现她忽然从舞台上消失了。我感到有些纳闷,便在一天晚上熄灯以后说起这件事,当然是假装无意说起的。我问杨永远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杨永远说这事全是他那个老乡造成的。他说方丽华一到舞蹈队,高世强就灵魂出了窍,只是因为他与舞蹈队另一女生的关系历史很悠久传播也很广泛,他不敢表现得太露骨,所以方丽华也就不知道他的心思。最后高世强终于按捺不住,给方丽华写了一封信,结果大大地碰了一鼻子灰——方丽华马上打报告申请退出舞蹈队,理由是“功课忙没有时间”。杨永远的声音被众人的爆笑淹没了。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掠过一丝快意。随即就觉得自己比高世强还要可笑——人家的事情跟你有什么相干?这样一想,我又安分守己地平静下来了。然而不久以后,我却无缘无故地打破了自己的平静。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。我没有任何理由激动,我既没有看到方丽华,也没有听人说起她,我只是在球场上打着呵欠看露天电影。电影相当乏味,讲的是两个青年教师一面干革命一面谈恋爱的故事,其中有这样一个镜头:当女教师最终接受了男教师的爱情时,男教师高兴得跑到操场上,像小孩一样荡起秋千来了。看到此处我很有些不以为然:这男教师的表演未免太夸张了——毕竟是个大人嘛,怎么可能像小孩一样呢?这个演员懂不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?……这时一个念头不知怎么就冒了出来:如果那女的是方丽华呢?倏忽间,一股颤栗滚过心坎,凉飕飕甜丝丝的,就像触电一样,以至于我闭了一下眼睛。我立时觉得那男教师的激动可以理解了。接着看下去,便觉得他非但不过头,反而处处显得太迟钝太麻木。我想这也难怪,他毕竟只是在演戏而已,而那女演员肯定不是他心里爱着的人。这天以后,每逢看到或想到小说电影里的爱情故事,我就会在心里将那女主角的面孔想象成方丽华。这么一“置换”,便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。不仅感受到那爱情的甜蜜,更感受到那爱情所具有的撼人心魄不可抗拒的力量。这时我才明白:有许多东西,我一向以为自己是懂得的,其实并不真正理解,包括罗密欧为什么会殉情自杀,梁山伯为什么会心碎而死……等等,等等。久而久之,我发现自己几乎每天都会想到她。从前那种笑对人生的平静心境再也无法恢复了,我逐渐萌生出一种朦胧的希望,企盼着会发生一点什么事情。每天从早上开始,我就盼着晚自习快点到来,及至晚上坐到图书馆里,在她面前却又连头都不敢抬。光阴像水一样流过去了。什么也没有发生。到了去年冬天,这匹戴眼镜的马在第一阅览室出现了。“马”每天都提前来给她占座儿,一见她进来就招手示意,当她在他身旁坐下后,他的眼镜后面就焕发出幸福的神采,那模样就像守财奴依傍着一笔价值不菲的财产。看来“马”已经成功地继承了高世强未尽的事业,于是我明白自己期待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……但是直到今天,我依然每天到图书馆来上晚自习,而她依然对我的存在毫无察觉。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。我终于明白自己是个傻瓜。好在我现在已不再抱有任何幻想。我的大学生活已经进入第五个学年,一年之后我就将离开学校,再也不会见到她了。“我爱你,与你何干?”——我记得有位名人说过这样一句话,好像是歌德。我想就连伟大如歌德者,也有如此痛苦如此失落如此万般无奈的时候,何况区区舒雁乎?……肩上被人拍了一下,抬头一看,是本系68级的左爽之。小左无声地指指门外,先出去了。我跟着他来到走廊,发现另一个叫小梁的女孩子也等在外面。他俩满脸歉意,说我们知道你们66级是毕业班,时间紧,可是你刚刚走了,我们就遇到个难题,只好找你求援来了。小左和小梁都是我在系学生会的老搭档。他们说我“走了”,指的是这学期我按照毕业班的惯例离开了学生会,我原先担任的工作就由小左接替了。我问他们遇到了什么难题。小左说,今天他到院学生会去开会,领了一个任务回来:9月30日学校要举行庆祝国庆的诗歌晚会,要求每个系至少准备一个有分量的节目。“其他系一听都来劲了,有的说要搞诗歌联唱,有的说要搞大型诗朗诵,只有咱们工艺系一筹莫展。”我不禁有点奇怪。我说搞个节目对你们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题吧,离国庆节还有半个月,时间也是来得及的。小梁说:“时间是来得及,节目我们也商量好了,打算搞个大型配乐诗朗诵,题目就叫《祖国颂》。问题是……”她说到这里就不说了,拿眼睛去看小左。于是我也看小左。小左朝我苦笑:“问题是今天会上有个要求:诗歌必须是自己创作的。我们的情况你也清楚,笔头都不行,以前咱们系里动笔的活都是你干的,所以我们想请你再帮一次忙……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。这首《祖国颂》篇幅肯定小不了,而我虽然整天想着歌德,却一点写诗的心情也没有。但是小左说的也是实情,何况他俩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辛苦,这个忙我当然不能不帮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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